人間久別難相見

那時候老家每次歸去似乎都長得一個樣兒。穿長廊而達(dá)熟悉的那扇朱漆青瓦的大院門，用力叩門再喚：“我回來啦！”便有爺爺奶奶自門后應(yīng)：“來啦！”音拖得長長、軟軟的。門后的味道也總令我不勝歡喜，有老人家自己種的小辣椒與西瓜，各樣識不上來的菜開著花兒。院子一隅永遠(yuǎn)堆著瓶瓶罐罐、紙板與麻袋，我愛拿來搭小房子。屋室里頭，沙發(fā)最頭上有四季都坐在那兒的太奶奶，左右手各執(zhí)一木棍兒，將厚厚的線圈從左手棍上繞到右手，罷了再繞回到左手。她繞的線渾圓齊整，讓我暗嘆其手法精妙。老家的人事物所帶來的感覺，一成不變，親切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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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終究成長起來了，生活重心發(fā)生了偏移。再自問，什么叫老家？那個距離十萬八千里之外、每次輾轉(zhuǎn)十余小時方可達(dá)之所在？也是從我形成如是疏離觀念之后，褪去了幼年的歡喜，冷靜觀照起來。我突然地驚悸了。原來每一年歸去，老家的老人們都在離開。

太奶奶最先不在了，事發(fā)突然，安靜，不動聲色。只是某年登堂入室，發(fā)覺屋內(nèi)空蕩。細(xì)看，兩根被撫摩得光亮的木棍兒上連著纏了一半的線圈，放在雜物橫雜的窗臺上積了層塵，似是隱昭。

再回老家是去過奶奶的三七。一行人默然踏穿田間泥濘深入玉米地秸叢中去，細(xì)雨間土包周紙灰燃燒、變黑、被風(fēng)卷起、飄散。旁人推搡我：“和奶奶說說話?！蔽倚闹锌茖W(xué)信念剎那崩塌不復(fù)存，有一瞬信起了靈魂存在說。我隔陰陽觀其相，想傳達(dá)些什么，拚命追思，記憶中卻僅存每年一次回老家時零星碎亂的照面。

多少次，她想拉我坐下細(xì)細(xì)說說這一年又各個如何變化，被打斷在賓客的涌入，言語驟停在姑婦喚其做飯洗碗之時；我好像從未與她有過超過一分鐘的談天；時而對坐于餐桌，周圍皆是人群，笑談生風(fēng)，他們一起成長在老家的土地上，讓我這個一歲一歸的局外人無從插足。我與她交疊的生命軌跡中，可喚過她幾聲奶奶？可知曉她坎坷蕭索大半生多少故事？言談細(xì)碎散落在一年一歸，人生路便僅僅如此淡淡交錯，無從再憶。應(yīng)向哪方哭你？所哭者果真是你？

生平事紛亂，我自年輕，有千層精力、萬般心緒去件件理事。老家的老人們卻已垂垂老矣，守定一所院樓待我一歲歸一回，談我所行江山。奇趣如波瀾，老人僅見其一端。如此零碎相會，偶爾談聊，自碎片時間觀照彼此生命，他看我變幻模樣，我看他如舊笑顏。碎片時間碎得無可奈何，人生行跡已定，彼此遠(yuǎn)離而去的方向無從更改；唯可時常回首向望，天涯攀談處，再多說些、多聽些；人間久別難相見，各自風(fēng)雪立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