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的氣節(jié)-人物
七八歲時,我第一次聽評書,就是單田芳先生的《隋唐演義》。直到現在,《隋唐演義》中的十八條好漢,我都能背下來: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第二條好漢宇文成都,第三條好漢裴元慶……還有各種“絕”,大傻子羅士信是一絕,秦瓊的交朋友是一絕,楊廣的混蛋也是一絕。
那時,“文革”剛結束,一聽是單先生,所有老聽眾都熱淚盈眶,就好像當年的說書先生柳敬亭復活了。柳敬亭曾入左良玉幕僚,南明覆滅后走南闖北,看遍人間百態(tài)。單先生也是這樣,他一生受盡苦難,評書中的一句感慨就讓你心生唏噓。比如《童林傳》里,混元俠、厲膽俠、安良俠、濟世俠、紫面昆侖俠……說了一堆“俠”,他會突然冒出一句:“俠客多少錢一斤?”如果沒有生活底蘊,就說不出這么五味雜陳的話語。
我第一次見先生,是2008年在北京電視臺錄節(jié)目。當時我便向他表達了傾慕之情,說從小就有兩個心愿:一是與蔣百里(著名軍事理論家)為友,二是拜單田芳為師。我給他說了一段“八大錘”——“岳家軍”里最能打的四員大將,每人兩錘,先生聽完笑道:“現在想拜師也可以呀。”
從此,我一有空就去先生家拜訪。我寫東西像章回小說,喜歡“挖坑”,類似先生的“且聽下回分解”,所以我們倆常在一起探討。我還記得他拖著長音說:“主要還是要寫人哪。寫故事是次要的,把人物的靈魂寫出來,作品就好了,就亮了。”
任何時候,先生的眼睛都是張開的,隨時捕捉生活中有趣的東西。他有很多“先進”的愛好,當年在東北就是最早騎鳳頭自行車的,到北京也是最早開上私家車的,70多歲了還經常開車帶上弟子,沿著三環(huán)路兜風。有一年,他過生日,我祝他長命百歲。先生說:“你知道長命的訣竅嗎?就是沒心沒肺,傻吃悶睡。”意思是,像我們這些思慮過度的人,長壽恐怕不太容易。
他對什么事兒都好奇。有一次,他問我:“日本那個森喜朗是怎么回事兒呀?”我告訴他:“那個首相不得人心,支持率只有5%,電視里看著人挺大個兒,其實只是肚子大,人不高。”
我寫過一些公安刑偵題材的故事,都是小時候從前院派出所警察那兒聽來的,諸如十八里店飛毛腿,電車上活捉盲眼獨行大盜,幫北京動物園追河馬、擒蟒蛇之類的。我講給先生聽,他聽著也覺得好玩兒。我和先生的另一位弟子肖璞韜計劃把這些故事錄成評書,原想請先生說第一段,我們再跟上,現在只能我們自己慢慢摸索了。
其實這也是我和先生比較投緣的地方,我們都喜歡講故事,尤其是市井民間的故事。當年柳永“奉旨填詞”,有井水人家處便有人唱柳詞。而今天,或可說有中國人處,便可聽到先生說的書。他代表的是民間藝術,不沾官氣,永遠“草根”。
我曾經問先生,說書應該怎么說?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講了一個梅蘭芳與楊小樓的故事。1937年,日本人占領北平,梅蘭芳送楊小樓回鄉(xiāng)。到運河畔,楊小樓問梅蘭芳還唱戲嗎?梅蘭芳說不唱了。楊小樓說我也不唱了,演了一輩子忠臣孝子,不能臨了失節(jié)。說完這番話,二人在碼頭上最后演了一出《霸王別姬》。一年后,楊小樓病故。
我想,先生要說的,是藝人的氣節(jié)。他們在舊社會是“下九流”,但在動蕩亂世,將軍可以走,大員可以走,藝人心中的良心不能走。
說書人上了臺,把驚堂木一拍,代表的就是忠孝節(jié)義、天地良心。“文革”那時候,很多人彼此揭發(fā),互相爭斗,在權力面前不講良心,但先生卻寧折不彎,打斷了腿也堅持:“我沒錯,我不服!”
所以先生的書,幽默有之,詼諧有之,就是找不到猥瑣,看不到迎合。單先生做人,永遠捍衛(wèi)自己的原則,“一力降十會”。我佩服先生的藝術,但更尊敬的,還是他做人的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