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哲學-情感
哲學是智慧的母親。世上需要哲學和哲學家。
我總覺得哲學是比較詭秘高深的,就是一門讓自己越來越不了解自己的學問。但有拆字先生說:世界上的事兒,都是曲曲折折的,用嘴說出來,就是哲學嘛。
母親沒有上過一天學,自然不識字,當然更不懂得什么深奧的哲學。但母親經(jīng)常說的一些老話兒,現(xiàn)在咂摸咂摸,如陳年老酒,純美、醇香,感到有哲學道理。
她說她只知道,說話要講道理,做事要順天理,為人要懂情理。
話中有“理”,理中帶“哲”,母親儼然就是個哲學家。
我們兄弟三個剛夠到桌面高,母親便規(guī)定“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吃飯,手得端著碗,還要粒粒進口;坐凳,兩腿要端正,不能架腿而坐,還特別說“眠不言,食不語”。
道理呢,白得很。吃飯掉粒米,浪費糧食,粒米百顆汗喲,菩薩看得見,響雷會打頭的;從小就晃蕩“二郎腿”,一副老相的樣子不說,還可能引發(fā)不少病,這樣的坐姿,絕對不合中華儒教的規(guī)矩。
“小娃娃懂什么啊”,奶奶溺愛地護著我們,母親總是爭著說:“沒得規(guī)矩不成方圓,規(guī)矩要靠做,做的就是一種習慣;桑樹只有從小撐綁,長大才能硬直。”嚴中溫馨,似《論語》所曰:不學禮,無以立;應如兒歌《三字經(jīng)》中所唱:“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
《禮記》:“共飯不澤手。”有“毋嚙骨”之戒,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中國人尊奉了幾千年的雅訓:玉不琢,不成器。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說:優(yōu)秀是一種習慣。習慣不是天生的,是母親用心“做”出來的,做人要有人相。
上小學時,有一天放學后,“田大眼”在我家賴皮,說是我“拿”了他借的小人書《地道戰(zhàn)》。我是喜歡看小人書,可我沒有“拿”他的書啊。他死說,那天是我負責打掃衛(wèi)生的,而且是最后一個走的,真是有理說不清。
母親回來了,問清緣由,看著急紅了臉的我,又撫摸著“田大眼”可憐巴巴的頭,從衣袋里掏出兩張一角的錢,說:“一人一張,每人去買一本畫畫書吧。”
后來,“田大眼”在草垛洞口找到了《地道戰(zhàn)》,我想去跟他要回一毛錢,母親卻不以為然地說:“多大的事啊,這已經(jīng)過去了。”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沮喪地躺倒在床。母親卻大大咧咧地勸慰我:“要學楊子榮,昂首挺胸!廣播里不是常說:失意不能失志,消沉反會傷神,干嗎非擠那獨木橋呢?條條大路通羅馬,沒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揚起眉毛,又說,“時間不說話,這都會過去。”
我當上了聘用鄉(xiāng)干部,后來,又考上了國家干部,要辦“農轉非”,我回家拿農村戶口簿,高興地告訴母親:“兒吃皇糧了!”
母親頭也沒抬,淡淡地說:“要緊的是珍惜現(xiàn)在,這還會過去。”
偶然,讀到這樣一句至理名言:“這也會過去。”面對紛繁的世事,你要保持微笑,以積極的心態(tài)去應對、去面對,得意時不必驕矜,忘乎所以;失意時不必氣餒,當奮發(fā)圖強。
母親淡淡的話,也涵蓋著不凡的智慧。是啊,在無聲的時間里,從從容容地度過人生中的每個冬日和春天吧,在無聲的時間里,因為“這也會過去”。
門前的小河,沒日沒夜地流淌著。清澈的水底,自由的魚兒自在歡暢。
春天里,父親劈開竹竿為竹條,編排成箔子,安插在小河中,再用粗壯的竹篙穩(wěn)固好,籪,算做好了,就等著取魚吧。
我們雀躍開了,屁顛屁顛地在河邊吮指,那籪攔截整個小河道,任性的大魚小魚啊,看來插翅都難逃了!
母親卻要父親把中間的竹箔鋸斷,要留個口門,也方便船行,父親說,這條小河沒有船行啊,母親還是堅持說,鋸吧,鋸短些,籪對魚殺傷力夠大的了,要留下生門,放魚蝦們一點生路,積點德吧。
中國古代預測學玄學里有休、生、傷、杜、景、死、驚、開的八門之說,生門為吉門。世上千事萬物都是有磁性的,或弛或張,各行其道,做事都得有度,不可做絕,方能造化平衡,萬事大吉。
以瓜菜代糧的年月,母親變著花樣改“膳”,常做胡蘿卜餅子:先把面發(fā)好,再把煮熟的胡蘿卜搗爛,和合之,就可以烙胡蘿卜餅子了。
我們搶著去鍋灶旁,這里不僅可以聞到餅香,還可以取暖。穰草推進鍋塘,只是冒出青煙,刺眼嗆鼻。母親看看鍋塘里堆得像小山丘似的穰草,“草把得慢慢添,火要抬著燒”。笑著說:“人要實心,火要空心。”
烙餅子,也很有技藝,冷鍋底,面就會黏連,難成餅形;火太旺,鐵鍋火怒,餅子就會焦煳。母親用很少的菜油抹下鍋窩,待鍋燒熱了,才一一烙餅。
我們等不得了,脖子都伸長啦!
“鍋不熱,餅不靠啊。”母親嗔怪道,“烙餅如同為人做事,要懂得分寸,要用心把住火候,心急吃不了熱粥。”
母親做胡蘿卜餅子別出心裁,真是好看又好吃:有圓形的、有心形的,還有蝴蝶形的,讓我們稚嫩的心靈長出燦爛的翅膀。我們一邊吃著餅子,一邊歡樂地唱著:“又甜又香,一直吃到栽秧,又香又甜,一直吃到過年……”
河對岸網(wǎng)小家的二丫頭跟鄰村東滸頭的盛三小跑了!跑了,就是私奔,按辭書解釋:“私奔”為“舊時指女子私自投奔所愛的人,或跟他一起逃走”。那年代,農村里家境不好的人家,常發(fā)生這樣的事。
親戚家全聚集在網(wǎng)小家,鄰居們一家一人也被請來了,網(wǎng)小家人聲鼎沸,像開了鍋的餃子,親戚們摩拳擦掌,鄰居們義憤填膺:這還了得,小東滸欺負我大蔡堡!到盛家去,打東西!那時候,這種土方式流行。
母親也去網(wǎng)小家了。嘈雜聲中,母親找到了木訥著的網(wǎng)?。?ldquo;砸了,又得怎的?三大紀律還有八項注意呢。”
“你家養(yǎng)了三個小伙,站著說話不腰疼!”孩子姑媽對著母親吼起來,“就是要去砸,誰叫他家拐騙了我家丫頭!”
“我曉得!老盛家弟兄四個,兩個光棍,就一個丁頭舍子,家產(chǎn)可以說一擔能挑走,能砸出什么名堂呢?”母親面對眾人說,“應該出氣!可不能摸不到個喉嚨就亂捅,三分幫忙真幫忙,七分幫忙幫倒忙。”
我父親那時候當大隊書記,母親的講話還是有些分量的。噪聲漸弱……
“大家都認得盛三小,小伙子還是挺靈貓的,就是家窮了點……雨下不到一天,人窮不到一世,草灰還會發(fā)烀呢!”母親擦了擦眼角,說,“大家都看過電影《小二黑結婚》,二丫頭又不傻又不呆,跑也許有跑的道理啊。”
這樁婚事后來還真是成了,而且非常美滿:盛三到大城市里紅紅火火地開了裝潢公司,二丫頭現(xiàn)在回家開的是“小寶馬”,網(wǎng)小一家住在家里享受二丫頭帶來的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