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重8斤-世間感動
陳才宣33歲時,連剛?cè)胛闆]幾天的新兵蛋子都開始關(guān)心起“陳干部的終身大事”。拗不過眾人的熱情,陳才宣決定相親。女方是杭州某野戰(zhàn)醫(yī)院的兒科醫(yī)生,25歲,上海人。
1963年的一天,陸彩英值班時有些心緒不寧。同事給她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33歲,淮安市漣水縣某部的連隊干部,重慶人。
見面的那一刻,有些突兀。病房里突然多出個戴著口罩的陌生軍人:“陸彩英同志,你好。”陳才宣一慌張,竟然向陸彩英敬了個軍禮。陸彩英忍俊不禁,點點頭:“你好。”陳才宣臉漲得通紅,堅持不肯摘下口罩。“你不怕熱嗎?”陸彩英落落大方地打量對方。“到醫(yī)院來,不是要注意清潔衛(wèi)生嗎?”陳才宣給自己找借口。陸彩英笑了,突然覺得這場相親很有意思。陳才宣呆呆地看著陸彩英,慢慢地把欣喜寫在眼睛里:這就是一見鐘情嗎?
回到部隊后,陳才宣忍不住有了寫信的沖動——雖然相處只有一個多小時,可是他幾乎已經(jīng)認定對方就是自己攜手終身的伴侶。“陸彩英同志,我懷著崇敬的心情和您見了面。我希望在我們認識的過程當中,本著一個共產(chǎn)黨員和共青團員所應(yīng)有的品質(zhì)和道德來慎重地對待個人問題……”信寄出去了,陳才宣突然感到不妥:“萬一她對我不滿意怎么辦?”
那天,陸彩英正在治療室給孩子們打針。“陸彩英,你的信,淮安來的!”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對周圍人的打趣假裝鎮(zhèn)靜,但她拆信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夜晚,陸彩英坐在桌前冥思苦想如何回信,她突然意識到:“難道這就是愛情?”她寄出了第一封回信。
陳才宣幾乎每天都要給陸彩英寫信,他在文字里勾勒她的一顰一笑,每每落筆時又忍不住要把激情掩藏在“毛主席文案”后面。他們第二次見面時,已是第二年的初夏。陳才宣站在門診部門外,一眼就把陸彩英從一大群白大褂中認了出來。
1964年7月30日,陳才宣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攤開信紙——但這次肯定是最神圣最莊嚴的。下筆時,由于他用力過大,差點劃破信紙:“我希望我們能很快建立起幸福的家庭!”
陸彩英沒有回信,她覺得“終身大事”的答復(fù)不能簡單地揣進郵遞員的綠色挎包里,那樣太慢,而且太隨意。她沖進醫(yī)院傳達室,謝天謝地,沒有人占用電話:“陳才宣同志,我答應(yīng)你的提議。”
郵遞員繼續(xù)充當陳才宣和陸彩英的紅娘。在信里,他們確定了新生活的起點:1964年國慶節(jié)。同樣,在信里,他們討論了結(jié)婚形式:無須酒席,不宴請賓客,組織兩家人集體游西湖。
那天,他們不是第一次觀賞西湖美景,但身份的改變讓他們的心情大為愉悅。陳才宣正大光明地牽著陸彩英的手,故意落在人群后邊,說著只有兩人才明白的悄悄話。“新人來照相!”眾人嚷嚷著。
這是他們唯一的結(jié)婚照,但陳才宣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到照片。國慶節(jié)一過,他跟隨部隊去了安徽。陸彩英把照片夾在信里寄給了陳才宣,三寸的黑白照片上,他和她都那么俊俏,他悄悄把手挪到她腰間,笑容定格。
陳才宣養(yǎng)成了給愛人寫信的習慣,何時再相見,家里如何,工作上有什么問題……所有能想到的事,都會化作白紙黑字。
最遠時,他們相距數(shù)百公里;最近時,“我現(xiàn)在的位置和醫(yī)院的直線距離只有30公里,可是部隊事務(wù)繁多,不能抽出時間去看你。望你見諒。”陳才宣在信中說。陸彩英突然生出“過去看他”的沖動,她匆忙請假,把自己“寄”到了營房門外。“陳才宣同志,有人找你。”戰(zhàn)友笑著通知陳才宣。陳才宣有些困惑,心底深處卻生出隱隱的期待:是她嗎?
陸彩英工作繁忙,請假的大部分時間都耗費在路途上,剩下的時間只夠她整整陳才宣的軍裝,正正他的軍帽,重復(fù)那些說了千百遍的叮囑:“你不用擔心我,工作第一位,不要辜負部隊對你的期望。”
回程路上,陸彩英提著陳才宣買的水果懊惱不已:“來前這么沖動,竟然忘記把織好的毛衣給他帶過來。”沒過幾日,她就收到一封信——陳才宣在她離去幾分鐘后就把這次相會的心情記錄了下來。
兩個人的信里,很快多了第三個人。第一次短暫的團聚后,陸彩英有了孩子。陳才宣欣喜若狂,繼而垂頭喪氣:大家正投身于工作熱潮中,他如何能請假搞特殊化?在信中,他把這個顧慮告訴了妻子,請求她的原諒和包容。
私底下,陸彩英不止一次為懷孕之苦哭紅眼,孕吐最厲害時,她躲在廁所里抹眼淚。但是,她一如既往地在信里給予丈夫理解。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和家里的事。”“醫(yī)院首長和同志們都很照顧我。”陸彩英在每一封信里都這么說,然后把話題轉(zhuǎn)向孩子的成長變化:“寶寶很乖,不會讓我難受。”“寶寶今天會踢肚子了!”“醫(yī)院的小朋友們都對肚子里的寶寶很好奇,想摸摸我的肚子。”“現(xiàn)在起身彎腰都有些困難了,最后兩個月會辛苦一點。”
從十月懷胎到孩子滿月,陳才宣只匆匆趕回來與陸彩英團聚過幾次??粗拮颖憩F(xiàn)得和信里描述的一般堅強開朗,陳才宣終于放下心?;氐讲筷?,他摩挲著信紙,想象著孩子的模樣。
“想想給女兒取個什么名字吧?”信不長,是陸彩英躺在病床上寫的,生產(chǎn)后的疲憊抵不過讓丈夫分享女兒誕生的喜悅。
陳才宣在營房里踱步思考:“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那么,就叫‘奇志’吧。”
陸彩英收到信,含笑念出女兒的名字:“陳奇志,你就叫陳奇志。”女兒睡在小床上,瞇著一雙小眼看著媽媽手里的信紙。
當信封上的郵戳進入1975年時,信里敘述的文字不再溫情脈脈:陸彩英即將轉(zhuǎn)業(yè),為了兩個孩子和丈夫日后能進上海落戶,她決定去上海郊區(qū)安亭鎮(zhèn)工作。3年后的1978年,陳才宣轉(zhuǎn)業(yè)歸來,一家人終于團聚。彼時,陳才宣已年近半百,兩鬢生花,而陸彩英略顯肥胖的身體顯示著一個女人15年的勞作變遷。
15年的鴻雁傳書,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摩擦,悄然而至。
第一次領(lǐng)到糧票時,陸彩英發(fā)現(xiàn)一家四口人的口糧數(shù)額竟然比別人兩口之家的還少。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跑去質(zhì)問,對方的回答輕描淡寫:“你們家,只有你是本地人。本地人和外來遷入的人,待遇當然不一樣。政策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陸彩英愣在那里:當初犧牲了那么多,不惜把自己流放到這個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上,圖的就是一家四口的上海戶籍,可是,戶籍還要分土著和非土著!
回到家,陸彩英躺在床上流淚,似乎有什么寶貴的東西在一家人團聚的那一刻溜走了,讓她的心空落落的,找不到寄托。
陸彩英想起收到陳才宣第一封信時的驚喜,想到新婚時一天收到三五封信的幸福。那時,她向陳才宣匯報兩個孩子成長的煩惱;女兒美術(shù)課的得意之作也被她裝進信封,讓丈夫感受身為父親的甜蜜;為轉(zhuǎn)業(yè)和戶口問題,他們在信里激烈討論,陳才宣作出“你在哪里,我和孩子就去哪里”的決定……原來,從生活里溜走的,是她習慣寫進信里寄給丈夫的思念。
婚姻跨入第26個年頭,陳才宣退休了。某日,他突然想起轉(zhuǎn)業(yè)后自己塞進床底下的麻袋。他費力地把麻袋拖出來,慢慢清點一封封信,妻子寫給他的信保留了336封。
陸彩英回到家,看到臥室一片狼藉。“我在整理以前的東西。”陳才宣從一堆信里探出頭。
陸彩英眼睛一熱,趕緊從床下拖出一只大衣箱。打開箱子,里邊整整齊齊都是當年他寫的書信。669封,一封不少。
陳才宣翻找出當年的第一封信,忍不住念出聲來。陸彩英含笑傾聽,26年過去,丈夫的重慶話里摻雜了上海腔,而她的上海話里偶爾也會冒出些重慶俚語,但這一刻,他們仿佛回到了初次見面那天。那些溜走的思念,在丈夫并不清澈的嗓音中又慢慢被找回來。
陸彩英和陳才宣沒想到,他們的信,感動了很多人。在愛情缺失的年代,8斤重的書信,代表的是整整15年的堅守和近半個世紀的包容。這些信,打動了很多年輕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