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成長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可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對馳曾有過的無法彌補的傷害。
　　
　　馳那時候讀高二，在我教的幾個班里，他卑微得似一粒草芥，被一陣風吹到陰濕的角落里，便開始了無聲無息地生長。他是那種既不被老師們注意，也不討同學喜歡的男生。長得粗糙，言語也笨，學習不好，又無特長，除了干活的時候，幾乎很少有人會想起他。他的名字，似乎從一開始，就被老師們給自動刪除掉了。因為，他那可憐的成績，對各科老師們評優(yōu)或是算排名的先后，不會有任何的幫助。他差不多都是在50名左右徘徊吧，而學校對老師們的評估，是只到40名的學生為止的。他的名字，連同他的人，都像是粉筆無意中在黑板上滑過的痕跡，無需去想即可以隨手擦掉。
　　
　　這樣的學生，我當然也不會喜歡。上課，幾乎想不起去提問他；即便是碰巧將視線落到他的身上，也會腦中空白一片，完全記不起他的名字。他給我最初的印象，是在黑板上默寫英文單詞，10個單詞，只對了一個。我朝他發(fā)了脾氣，他低頭不語，然后看我四處找尋黑板擦，便輕輕從地上撿起來，動作極輕柔地將黑板擦得干凈光潔，且了無塵跡。而最后的印象，則是他原來會寫一手瀟灑勁道的鋼筆字。也恰恰是這些我曾經偶爾夸過的字，讓我再無法將他沉默瘦弱的身影，從記憶中徹底地抹去。
　　
　　猶記得那是一節(jié)英語晚自習，因為有事，我晚去了一會兒。當我決意從教室后門進去，來個突然襲擊時，還是有聰明的學生，發(fā)現了我，且動作迅速地將手里的課外書塞進桌洞里去。聽到稀里嘩啦的換書本的聲音，我已是心內不悅，但無奈現場抓不住把柄，只好將氣憤暫且咽下。正在郁悶前行時，無意中便瞥到了在一張印了玫瑰的信紙上，專心致志寫字的馳。他顯然因為太過投入，沒有看見身后的我。我壓抑著的怒火，終于被他的漠視瞬間點燃。我啪地從他手中將信紙奪過來，看也沒看便朝他吼道：在英語自習練習漢字，這么好學，怎么也沒見你們語文老師喜歡你啊？！馳在我無法遏止的憤怒里，終于害了怕，極小聲地說道：老師，我……我不是在練字。我在他的“招供”里，不耐煩地朝那張信紙看了一眼，然后，我無比驚訝地發(fā)現，這竟是一封情書！而且，是寫給鄰班一個被學生們稱為校花的女孩子的！我當時大約是氣暈了吧，竟然忘了，遇到女孩便會臉紅的馳，從不敢單獨與女孩說話的馳，怎么會有可能寫情書給一個驕傲得連老師都不愛答理的校花？我只是冷冷地朝馳點了一下頭，說：好，馳，早戀這件事，我想該移交給你們班主任才是。
　　
　　那封還沒有寫完的情書，就這樣被我無情地交給了馳的班主任，而且武斷地傳達說，一個連早戀這個英文單詞估計都不會寫的學生，還有閑情逸致去寫情書，真是無藥可醫(yī)了。那時候的學校，正在慫恿老師們樹立幾個優(yōu)生和差生的典型，以便起到鼓舞士氣和抑制落后的功效。而拙于言詞的馳，就這樣被流言蜚語，趕到兇猛的浪尖上去，無法返身。在這期間，沒有一個人，出來為馳說一句好話。他周圍的同學，要么幸災樂禍，要么事不關己地繼續(xù)埋頭讀書。而我，亦忘記了一個老師所應具備的對學生最基本的寬容和關愛。我只是固執(zhí)地認定，一個如此蠢笨的學生，不該有絲毫早戀的念頭，一旦他做了，那就不可饒恕。
　　
　　馳很快被樹為反面的典型，全校通報。一直寂寂無聞的他，突然間便成了學校的焦點。按照慣例，馳的父親，也被叫到學校，接受近乎殘酷的輿論的檢閱。他是一個同樣低到塵埃里去的普通男人，做一份毫無保障的下井挖煤的活計，見到老師，也和馳一樣，有要躲掉的惶恐和不安。馳那天是被父親拉著出門的，我站在窗口，看見他們一前一后地在喧囂的校園里,默默地走著,突然就覺得有些微微的難過,想,是不是我處理問題的方式太過于粗暴？
　　
　　就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思的時候,就有一個學生寫紙條告訴我,馳,退學了。紙條的最后,又遲疑地加上一句：那封情書,其實,是馳幫一個男生抄寫的,因為,他寫的字,真的很好……
　　
　　我?guī)缀跏钦痼@,然后終于模糊地記起,馳的手邊,的確是有幾張字跡潦草的信紙的。可是,我卻連馳申辯的機會都沒有給,就轉身給他貼上了惡劣的標簽。我并沒有任悔意無邊地滋長,只是將那張匿名的紙條,悄悄地撕掉,就再不讓自己想起有關馳的一切。
　　
　　沒有人再對我提起過馳,他的離開,跟他的到來一樣,沒有任何人注意?？盏舻臅?很快被一旁的學生補上。我以為自己也會像其他老師們一樣,冷漠地將馳的作業(yè)和名字,從記憶里一筆勾掉?？墒?我努力了許久,才發(fā)現,一切都是徒勞的。當我漠然地掃過他坐過的書桌,當我在學生的檔案里,又看見馳的名字,當迎面走過那些新鮮活潑的學生,當我聽見同事們談論起某個可以列入“放棄”一欄的差生,我的心,即刻會被一種莫名的疼痛擊中。我終于知道,我的良心,開啟了懲罰的大門。
　　
　　幾年后,馳那一批畢業(yè)的學生,回來看我,我們漫不經心地又談起了馳。說起當年他們班主任,其實也明白馳根本不可能寫情書給誰,但還是聽信了我的一面之詞,打斷馳結結巴巴的解釋,且最終逼迫脆弱的馳,做出了退學的決定。曾經想,如果當初,我理智地考慮一下；如果馳的同學,及時地將真相轉告給我；如果馳的班主任,可以耐心地聽完馳的解釋；如果我在得知真相的時候,丟掉自己為師的顏面,請馳回來；如果周圍的老師,不添油加醋地將一切鄙薄都加給馳,那么,如今的馳,至少可以有一份平和向上的心態(tài),做一個庸常卻幸福的凡人吧。
　　
　　可是,這個因為成績不好,就被我們這些老師不屑一顧且橫加指責的孩子,卻是因此,開始漫長的自閉的道路。而歲月,也終于在此時,讓我看清了良知的尖銳和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