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中的心痛-情感
那時候孩子們還小,我們還住在北千束。等到附近的原野鮮花綻放的時候,家里人一定會去野餐。找一塊合適的樹陰,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打開帶的便當(dāng)。提籃里有一大堆好吃的東西,像煮青菜、又成又甜的牛肉燒土豆等等,再配上美味的飯團。大家還會合唱起巴學(xué)園吃飯時的校歌來:“好好嚼啊,好好嚼??!”
大家唱啊笑啊,現(xiàn)在想想,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光。孩子他爸拉小提琴的收入不像上班族那樣穩(wěn)定,家里經(jīng)濟窘迫也是當(dāng)然的,不過我先生是個對錢很遲鈍的人,我也是那種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的類型。
那個時候,一般都是推銷員跑到家里來問:“夫人。今天需要點什么???”而且都是月末結(jié)算。就是到了結(jié)算的時候,要是說一聲“現(xiàn)在手頭有點緊”,推銷員就會說:“沒關(guān)系,下次吧。”說著放下東西就走了。那真是個悠閑的年代啊。
徹子那個時候還只有四五歲。我經(jīng)常牽著她的手,拿著包著孩子他爸的燕尾服的包裹,去離家大概有十五分鐘路的當(dāng)鋪。路上我們一路哼著歌,高高興興。
當(dāng)鋪在長原站前的街道上,那是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兩旁有很多糕點店和水果店。徹子用眼瞥瞥擺在水果店門口的可愛的櫻桃,一邊看看我的臉色。我裝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走了過去。接著又到糕點店了,店門口掛著有可愛包裝的糖和點心,似乎在向人們招手:“快來啊,快來?。?rdquo;徹子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一個個仔細端詳著,又不時看看我,但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微笑著一邊和我聊天,一邊蹦蹦跳跳地走著。
終于到了目的地,我把已經(jīng)很舊的燕尾服放到當(dāng)鋪的臺上。到孩子他爸下次演奏會以前,我必須把它贖出來。說是燕尾服,其實就是孩子他爸的工作服,因為只有這一件,只好這樣了,家里可以當(dāng)?shù)囊仓挥羞@個了。當(dāng)鋪的人每次都借給我十五元,在那個時候,這已經(jīng)夠家里人一周的伙食費了。一旁的徹子拼命探著頭,想看清楚放在高高的柜臺上的燕尾服。
“拜托了。”
“十五元吧。”
“是的。”
我拿了錢,說一聲“謝謝”,就這么寥寥幾句,交易便結(jié)束了。我把錢“啪嗒”一聲放到錢包里,又折起包袱放人手袋,說一聲“徹子,久等了”,兩人便高高興興地踏上歸途。先去點心店,買了剛才徹子似乎很想要的可愛的糖果,然后在水果店買了便宜的成包的橘子,現(xiàn)在可以悠閑地逛著回去了。路上,我們又買了晚飯要吃的蔬菜和魚,拎了滿滿一大包。這時,徹子突然問我:“媽媽,剛才我們?nèi)サ氖鞘裁吹臧。?rdquo;我一下子被問住了,遲疑地說:“那兒啊,是,是洗衣店。”
“噢,原來去洗衣店就可以拿到錢啊。”
“是啊。”我一邊回答一邊擔(dān)心,要是她長大了,有一天跑到洗衣店里找人家要錢可怎么辦啊。
不過,在那以后,我們很長時間都是靠著當(dāng)東西維持生計的,我一次也沒有覺得羞恥,也不覺得沒有錢是件可憐可悲的事情。
即使沒有錢,還有溫暖的陽光、風(fēng)、雨、朋友啊。實在需要的東西,每次朋友和媽媽都會給我。反過來說,即使有錢,生命也是買不到的啊。
很久以后,徹子成了NHK劇團的成員,第一次拿到薪水回來了。在我家,她是第一個拿薪水回來的人,那一天大家都興奮極了。那次一共是六干元,她給了我一半:“媽媽,拿著用吧。”
再以后,是受了姐姐的影響吧,進了N交響樂團的弟弟在領(lǐng)到薪水的第二天早晨,放到廚房桌上幾個信封,上面寫著:爸爸收、媽媽收,還有弟弟妹妹們的名字。大家高興極了,一大早就爬起來奔向廚房。雖然我一直認為,錢嘛,有了也沒什么。不過,我們家一直都是缺錢花,朋友經(jīng)常會熱心地借給我們,幫我們解一解燃眉之急。
在這樣的日子里,發(fā)生了一件讓我追悔莫及的事情。
有一天,徹子高高興興地從二樓的臥室跑下來,問我:“媽媽,我每個月都給雜志寫稿子的,上個月明明書上已經(jīng)登了,稿費怎么還沒寄來?”
我一下驚呆了。的確,在十天之前寄來一個寫著她名字、裝著現(xiàn)金的信封,恰好那時我正需要錢用,膽戰(zhàn)心驚地打開一看,里面有五萬元。
雖然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女兒的錢,但正是要交電費的時候,還有電話費要交,再不交就得停機了,所以,不知不覺。這五萬塊錢就一點點被花光了。
這下可糟了,我只好跟孩子他爸商量:“我把徹子的錢都給花完了,怎么辦?。?rdquo;
他卻毫不在意地說:“徹子也知道現(xiàn)在家里缺錢嘛,我去跟她說好了。”
“這是她好容易掙的,都被我花了,多可憐啊。”
“我這段時間就有活干了,到時還給她點兒不就行了嗎。”孩子他爸無論有錢沒錢都不放在心上,“這么點事,至于這么鬧心嗎?”
可現(xiàn)在終于要露餡了。我的心怦怦直跳,說出了自己也覺得可怕的謊話:“哦,我沒注意啊。”
“是嗎。好容易寫的稿子拿不到稿費,真是不像話,我打電話問問吧。”
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我抱住正走向電話機的徹子,一下跪到了地上,一邊哭一邊說:“其實,十天前就送來了,被我都用光了。我本來想一有錢就還給你。”
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被警察抓到的罪犯。徹子滿臉驚訝:“用不著哭啊,我只是想知道稿費有多少,真是的,你跟我說一聲‘用了’,不就行了嗎。”
說完,她就上樓做外出的準(zhǔn)備。我把沙拉、雞蛋、火腿和面包整齊地擺在桌子上,從院子里采來花,懷著懺悔的心情把桌子收拾得漂漂亮亮。要是因為錢的事傷害了兩個人之間的感情,那實在是太可悲了。
她出去以后,我悄悄地寫了一封信放到了桌子上:“我絕對不會再做這種事了。壞媽媽留。”第二天早晨,看到信的徹子對我說:“錢用了就是了,不用介意的,你要跟我說一聲,不就什么事都沒了嗎。”
“你忙了一天回來,看到桌上一個空信封該多失望啊,媽媽可做不出來啊,下次你交給爸爸吧,爸爸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徹子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媽媽說什么傻話呢,真是的”,看來她對錢的事一點沒有介意。
這已經(jīng)是過去很久很久的回憶中的心痛了,可是把錢花光的我,卻久久不能擺脫犯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