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蒼涼一羽毛-生活
平日,我最怕做的事情莫過于謁墓,眼看著荒郊野外深山老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土饅頭。以及仆倒一旁的斷碑殘碣,自不免十分揪心。若是在陰雨綿綿之日,又是蕭瑟凄清的秋冬季節(jié),就更不堪心境之苦了。然而,或有意或無意,我總有不少機會去做憑吊者,似乎早就與長眠于地下的古人有約在先,我若不踐約,豈不是對不起他們的苦苦等候?曹操宣稱“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钤摫蝗朔Q為奸雄。我宣稱“寧可負今人,不可負古人”,也活該被人稱為呆子。呆子就呆子,頭頂著這個謔稱,我倒是無所謂,至今依然認定一個死理:耿耿男兒為古人揮淚掩涕,絲毫不跌分,也絲毫不丟臉。
在杭州謁岳飛墓,不偏不欹,我給了墳前長跪的四奸各一耳光,這可算是一份相當不薄的見面禮,但他們幾百年來挨打挨得多了,渾然不覺我下手太重,都用老臉硬生生地接下我的鐵砂掌,半點也不曾討?zhàn)?。陰賊險狠若此輩,生前作惡太多,死后要贖罪,單是這樣可憐兮兮地跪上千萬年,只怕永遠也等不到誰來特赦他們。揭破來看,又容或有異,其實他們早就金蟬脫殼,借尸還魂了,我眼前只剩幾塊無辜的頑石,它們代四奸受過,永無盡期,而真正的大奸大惡哪朝哪代都不乏傳人。要為二君(北宋欽宗、徽宗)與萬民收拾舊山河的岳飛,終不免在風波亭遇害,忠臣的悲劇一演再演,志士的悲歌一唱再唱,能在道義上取勝的人,竟然無法在現(xiàn)實中取勝;從未在疆場上落敗的人,卻在朝廷中落敗。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令人深思長嘆的歷史,壯士的大肝膽競斗不過奸賊的小算盤。歷史中淤血斑斑,大地上荒冢累累,做一位多情的吊客,是該泣之以淚,繼之以血的。岳飛死后數(shù)十年,方得昭雪,蓋棺論定亦何其艱難。一枚英雄頭顱競被奸賊的毒手摘去,的確是百代千秋的不幸。歷史猶如大車易轍,長河改道,后人將它視為必然,其實都是偶然。
屈原死后有七十二疑冢的說法,不足采信。楚襄王固然昏昧,但對一位被父王流放多年的逐臣,無論生死,他都是聽之任之,絕不會派人去對三閭大夫的墳堆痛下鎬頭。那位峨冠博帶的行吟者帶離人世的只有一腔憂憤,黃金白玉在他看來無非瓦石。他懷沙自沉,原本不求有墓,真夠徹底的。墓之有無并不重要,汨羅江畔的吊客并非沖三閻大夫的骸骨而來,而是受其精魂感召而至。只可惜我來晚了,不是晚了一步,而是晚了整整兩千多年。斯人已逝,清清漣漪的汨羅江不動聲色,它曾如溫暖的母懷收留了一顆不死的憂國憂民之心,也收留了二百年后同調(diào)同慨者賈誼在江邊悠長的嘆息。今天看來。當時屈、賈二人報國無門的悲憤最終徒然傷害了自己,似乎無補于時,無益于世,然而他們的一唱三嘆是兩千多年間最感人的歌哭,激勵了萬千士子以蒼生為念,以天下為懷。屈原的精魂長存不滅,比起那些皇陵中金棺里的朽骨,其無墓豈不是遠勝于有墓?一代又一代人在汨羅江邊釃酒招魂,招不回的只是那寸寸成灰的歲月,而憂國憂民之心又何勞招尋?早已留存于萬千讀書人的胸臆間。那正是屈原的遺產(chǎn)。
我看見一片小小的羽毛從汨羅江畔飛起,借助輕微的風力,冉冉地飄向高遠的青空。萬古如斯的蒼涼逼人而來,我走過曠野。如肩重負。
羽毛飄飛得更高更遠,漸漸地消失了,世間的許多事物仍將再版重現(xiàn)。生與死的意義,是一道艱深的考題,你我應該去遍布大地的墓壙間尋求正確答案,只不知你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那些早已回歸大地母懷的英靈,你認為他們活得值,還是不值?你真實無欺的回答即可見出自己靈魂的高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