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愚蠢的零食-人生
一
前兩天在鄉(xiāng)下打橄欖。打橄欖有兩種方法,一種用長竹竿打,另一種更野蠻,扔石頭打。被打中和擊中的橄欖紛紛落下。不管是哪一種,手持長竹竿或者手持石塊向橄欖林走去,都像氣勢洶洶地去收拾它。
打下來的橄欖和枝條連接處有黏液,糊在手上用洗手液都洗不掉,非要用橄欖本身的汁才能去除,可能是“原湯化原食”的道理。
總之,橄欖是一種有性格的水果。別的水果多少都含點兒糖分,橄欖卻又苦又酸又澀。它的優(yōu)點是過后的余香和余甘,但你第一次吃的時候難免錯愕,驚呼竟有如此不近人情的水果。當(dāng)年上小學(xué)時寫作文,老師讓寫“苦盡甘來”的主題,橄欖作為一個重要喻體,這個時候當(dāng)仁不讓。
吾鄉(xiāng)吃橄欖之風(fēng)甚盛,這和喝茶似乎有共同點。二者都是苦澀的,是糖的反面,是油膩的對立者。不知道為什么吾鄉(xiāng)先民對血液里的糖分會有如此明顯的警惕。
鄉(xiāng)人太愛橄欖,不僅在新婚、新年這些重要日子,將它作為待客必備零食;在看電影、約會這些重要時刻,將它作為調(diào)節(jié)氣氛的必備道具……不僅如此,還要以之入饌:橄欖煮粉腸、橄欖蒸魚、橄欖煲雞……只是,在那些菜式里,橄欖是配角,是畫龍點睛的那個“睛”。還有一些菜,橄欖成為主角。
例如橄欖糝。這是一場橄欖和南姜的相遇。將它們一起舂碎,混合辣椒和鹽而成。這道菜,跟咸菜、蘿卜干一起,可以被評為吾鄉(xiāng)小菜界的“三杰”。鄉(xiāng)人對它們的膜拜到了何種程度呢?我曾聽鄉(xiāng)間一個阿叔自豪地對我說,這新曬的蘿卜干和新出的橄欖糝,吃后舍不得刷牙,第二天剔牙縫兒時還是香的。
二
然而新鮮橄欖畢竟有一個激越的靈魂,就是它破碎瞬間的苦澀。這讓很多人在橄欖第一次入口時十分驚愕。
九制橄欖也許就是為了消滅這種驚愕。
多么可笑,九制橄欖。用大量的糖,以腌制手法,九蒸九曬九折騰,馴服它激越的靈魂。消滅了這種苦澀之后的橄欖,呈現(xiàn)出各種水果綜合或中和之后的人造的香氣和甜蜜。一種“塑料感”的甜蜜。
我想說,九制橄欖是世界上最愚蠢的零食。橄欖被迫失去它的靈魂,只剩下遺骸。它呆滯地在市場上流傳,頂著一個似是而非的橄欖的身份。它確實大有市場,這讓我費解,我曾想那是因為吾鄉(xiāng)人民對橄欖本身的崇拜,人們吃的可能是它的身份。
油橄欖也是如此。
油橄欖,用油、鹽和糖辛苦腌制過的橄欖,最后你只能吃到油、鹽和糖的味道。它比九制橄欖誠懇的地方,是它由各家各戶勤勞的女主人親手制作,所以它的甜蜜比九制橄欖可信。但也正因為在家里親手制作,所費功夫之多,更讓人覺得不值。
三
油就是它的原罪。但吾鄉(xiāng)之民不這么看,媽媽不這么看。念大學(xué)時,寒暑假之后,媽媽最喜歡做油橄欖讓我?guī)Щ貙W(xué)校。
首先舂橄欖就十分麻煩。橄欖的形狀大家都知道,滑溜亂滾,鄉(xiāng)諺里把好動的小孩形容為“橄欖屁股坐不住”。舂橄欖時,它們從大石臼里四處亂跳。
舂好之后要花很多天的功夫,用類似九蒸九曬——也許更復(fù)雜些的方法,比如用鹽水泡之類,把它的澀汁泡掉。在我的感覺里,就差上電擊了。它終于被馴服,一點兒也不苦了,再加上大量的油、鹽、糖,在鍋里翻炒煎熬。若是豪華版,還要加白芝麻。
最后它的味道,說起來是又甜又咸,但每個味道互相推諉。因為不充分、不痛快,味蕾和胃口都恒久地被吊著,不能放棄又不能滿足,比單純的“寡淡無味”或者“粗陋難吃”更糟糕。
說起來我對油橄欖的反感有點兒偏見,那是因為我見識了被它消耗的勞動。這世界上有很多勞作,仿佛都是不求回報的;有很多感情,可能都是錯付的,不論對方能否承受。然而,獻(xiàn)出時間就是獻(xiàn)出生命,對那些付出大量時間的事物,我終究不能平和視之。
媽媽與吾鄉(xiāng)多數(shù)女人,每天總是步履匆匆,神色焦慮,部分原因是她們需要制作各種類似油橄欖這樣耗時耗力的食物。
四
然后就是攜帶。汁汁水水,濃湯厚油,小小的一瓶,要裹無數(shù)層塑料薄膜和塑料袋,即便在裹上千層萬層之后,還是難免有打翻的危險,一打翻整個書包就全完了。這個書包的“余生”永遠(yuǎn)帶著油橄欖的味道,堅貞、深刻。
那瓶油橄欖終于被打翻了。在它的制作過程、包裝過程以及被帶上火車之前,我一再地表示我對它的反感,然而我的反感必須被鎮(zhèn)壓。假如因為我的反感而放棄制作,那么多的牽掛和情感,何以寄托,何以附麗。假如你的反感是因為你無法領(lǐng)略食物被九蒸九曬的心血,我又怎么能和你一般見識。
火車準(zhǔn)點而我晚點,父親帶著我在站臺上狂奔,我沒有機會像朱自清那樣端詳一個背影。“火車一開走我就癱坐在站臺上。”后來父親在電話里對我說。他把我連同笨重的行李一起推上火車。幾乎同一秒鐘,火車開動了,嗅覺告訴我,行李袋里那瓶油橄欖在奔跑中已被打翻。那是寒假過后新學(xué)期的開始,母親在制作的時候想象它將收買我全宿舍同學(xué)的胃口,但現(xiàn)在它只能收獲鄰座同情的眼神,他們眼看我一路上都在持續(xù)擦拭和整理行李,并一趟趟地去洗手間。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油橄欖。被打翻后的油橄欖,玻璃瓶里只剩下一點,沒有人知道它何等沉重。我把它留在火車上。它像很多被辜負(fù)的無主的感情一樣,繼續(xù)在人世間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