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以外的聲音-人生
影片結(jié)束了,所有的觀眾都沒離場,這樣的情況在我的觀影經(jīng)驗中是頭一回。大家都還在安靜地看著銀幕上閃現(xiàn)的數(shù)字,從200000到22再到8,這是一道無法逆轉(zhuǎn)的減法題,最終會歸于0。歸于0意味著什么?7000多名眾籌者(實際眾籌32099人次)的名字緊跟著工作人員的名字在大銀幕上滾動,這又是一道連導(dǎo)演都可能無法預(yù)計的加法題。
8月14日,世界“慰安婦”紀(jì)念日,也是紀(jì)錄片電影《二十二》上映的第一天。
2023年,“80后”導(dǎo)演郭柯在微博上看到一篇短文,講的是1920年出生的廣西老人韋紹蘭和她在“慰安所”懷上的混血兒子的故事,這是目前國內(nèi)已知的唯一一例。他本能地判斷出這是一個好題材,于是年底就動身奔赴廣西,拍攝了韋紹蘭和她混血兒子的故事。當(dāng)時在中國大陸存活的已知的“慰安婦”僅有32位,所以他給這部短片取名《三十二》。
兩年后,當(dāng)郭柯準(zhǔn)備把這部短片拍成紀(jì)錄片時,32位老人只剩下了22人,所以,取名《二十二》。
2023年8月12日,距離《二十二》上映還有兩天,海南的黃有良老人去世了。至此,片中出現(xiàn)的22位老人,僅剩下8人。
“慰安婦”是沉重的歷史題材,郭柯導(dǎo)演以晚輩的身份凝視那些曾經(jīng)受過傷害的老人,拋開事先準(zhǔn)備好的劇本,用溫柔的方式記錄下這22位老人的生活日常。“這部片子不是告訴大家‘慰安婦’是一個什么樣的群體,我只是告訴大家,那些曾經(jīng)受過傷害的女性,在晚年她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至于每個人的觀后感,郭柯說:“這是我無法控制的。”
郭柯在采訪中常談到一句話:“走不出來的是我們。”在我們的印象中,受害者要么以憤怒、要么以哭訴的方式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線里,但郭柯和他的團隊在拍攝的過程中,在與那些老人相處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是她們平靜樂觀的態(tài)度,看到的是她們平淡的生活、瑣碎的日常。他想把這種最真實的狀態(tài)記錄下來。“讓觀眾先能了解這些老人,接受她們、喜歡她們,而不是一上來就貼上‘慰安婦’的標(biāo)簽,生硬地呼吁人們?nèi)リP(guān)注這個群體。”郭柯說,“我們有時候?qū)λ齻兊睦斫庹娴奶M隘了,她們并不像我們想象中那樣苦大仇深,她們非常普通,是活生生的、立體的人,也有很深的情感。”
影片之外,他們的微博賬號“紀(jì)錄電影二十二”有當(dāng)時拍攝的“花絮”:湖北的毛銀梅老人每天摘一桶梔子花送給攝制組的每一個工作人員,因為她覺得花很香;海南的李美金老人和村民們準(zhǔn)備了粽子,在大樹下和工作人員一起分享;山西的李愛連老人每天喂那些去她家院子的野貓,和劇組的工作人員分享她14歲孫子的趣事,怕工作人員收工后會餓,每天炸一大盤饅頭請大家吃;山西的劉風(fēng)孩老人到地窖里拿紅薯、土豆送給攝制組;廣西的韋紹蘭老人家徒四壁,每個月拿30元的低保,當(dāng)郭柯和同去的3個工作人員與她告別時,她把郭柯給她的500元錢包了4個紅包分給他們,說快過年了,叫他們拿回去給家人買點糖果吃……影片中,在海南留學(xué)的日本留學(xué)生米田麻衣去祭拜去世不久的王玉開老人,她是常去照顧老人的志愿者之一,與老人建立了很深的情誼。她說阿婆生前在她拿去的照片中看到曾經(jīng)迫害她的日本人,阿婆笑著說日本人也老了,連胡子都沒有了……一位中文說得很好的猶太觀眾看了《二十二》后,講述了兩個月前他已故太奶奶(享年104歲)的經(jīng)歷。他的太奶奶在“二戰(zhàn)”期間被德國納粹抓進集中營,她的男朋友在她面前被納粹打死,她被關(guān)在集中營長達5年。他說:“我活到現(xiàn)在(30歲左右),她都不敢和我們談及當(dāng)時她受的苦和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1945年“二戰(zhàn)”結(jié)束,她是幸存者。自1945年至她去世,德國政府每個月給她1500美元的賠償金。身邊的人在照顧她們,政府在照顧她們……這位猶太觀眾說著說著有些激動,“無論是猶太人還是中國人,無論是德國人還是日本人,你不正視,你不認錯,那你就欺騙了一代人。一個很有名的猶太幸存者說‘冷漠比死亡更可怕,冷漠比憎恨更可怕,冷漠是人類尚存惡意的理由’,他們不敢說出來,但我們一定不能忘記。”
日本紀(jì)錄片導(dǎo)演土井敏邦看了影片后說:“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的電影之一,畫面、光線,以及與拍攝對象交流的方法都很出色。這種有力度、有質(zhì)量的片子,是我至今在日本紀(jì)錄片界沒有看到過的,而且,我覺得特別難為情的是,日本導(dǎo)演拍不出此類題材的影片。原本,我們作為加害者應(yīng)該主動拍出這樣的影片,但作為受害者的中國人和韓國人,卻拍出了這樣的片子給我們?nèi)毡救丝础?rdquo;
同題材的韓國電影《鬼鄉(xiāng)》于2023年2月在韓國上映。這也是一部眾籌電影,在拍攝階段就獲得7萬多名韓國網(wǎng)民的支持,演員全部零片酬出演?!豆磬l(xiāng)》的導(dǎo)演趙正萊在臺灣觀看了《二十二》,他對影片中流落中國的韓國老人毛銀梅(原名樸順車)印象深刻。老人在中國生活了70多年,沒再回過故鄉(xiāng)。得知老人已于2023年1月去世,他和工作人員特意趕到湖北孝感祭拜了老人。在老人的遺像前,他唱了老人在影片中唱過的、同樣也出現(xiàn)在《鬼鄉(xiāng)》里的民歌《阿里郎》;在老人墳前,他燒了從韓國帶來的在《鬼鄉(xiāng)》里出現(xiàn)過的“護身符”。
余華在《活著》的日文版自序中說:“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jīng)歷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jīng)歷的看法。”我們在歷史課本上看到的一句話,卻是別人的一生。所以,我不太愿意用“幸存者”這個詞來稱呼這些老人。
這個世界曾給了她們深深的傷害,她們卻用溝壑縱橫的臉報之以笑,用干癟漏氣的嘴報之以歌。如果你還看過《三十二》,一定不會忘記韋紹蘭老人唱的那首歌,它被放在了《二十二》的片尾,也是整部片子唯一的配樂——《九重山》。
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妹房米???。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窮。一條江水去悠悠,一朵蓮花水面浮。何時有意把花起,你無心無意看花浮。門口大田四四方,半邊羅豆半邊秧。秧兒得插花生得扯,常年丟棄哪一廂。出門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憂愁。人進大門呵呵笑,我進大門眼淚流……
歷史需要銘記,面對傷痛,我們不該終日怨恨,但絕不應(yīng)遺忘。面對她們,不應(yīng)該再去過多地追問,或許,我們最應(yīng)該記住的,是奶奶們現(xiàn)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