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做一棵柔軟的藤-情感
入學(xué)半個月的一天晚上,他正在宿舍看書,聽見管理員扯著嗓子在樓下喊他,說有人找。
他下了樓去,就看到了她,穿一件藍色T恤,拎了一小袋水果,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他有點不可置疑,愣了半天才問:“你,你怎么來了?”
“你們管理還挺嚴(yán),男生宿舍還不讓女生進,女生進怎么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她笑嘻嘻地扮個鬼臉。
她從小就是這樣的個性,總拿話逗他。但這次他沒心情跟她逗,扯住她的胳膊,“問你呢,你怎么來了?”她歪歪腦袋,“你來的第二天我就來了,你來上學(xué),我來上班,不行???”
上班?他睜大眼睛,才留意到她的T恤上印了某商場的字樣,看樣子她說的是真的,可是……他還是不太確信。“你怎么不跟我說一聲?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還是回家吧……”
她把水果塞給他,“男孩子哪有你這么嘮叨的,我故意不跟你說的,就是想嚇你一跳。你別瞎操心了,我可是有工作經(jīng)驗的熟練工,你就好好念你的書,并且……”她戳一下他的額頭,“大一的時候不許談戀愛啊,耽誤學(xué)習(xí)。趕緊上去吧,我走了。”
“還說我嘮叨,你才嘮叨。”他終于被她逗笑,“那我周末去看你。”
“不用。我有空來看你,你別瞎跑。過幾天我來拿你的臟衣服,要注意衛(wèi)生,別穿的臟兮兮的,你現(xiàn)在是大學(xué)生了。還有,水果記得給同學(xué)吃,要團結(jié)同學(xué)……”她走了好遠,還回頭絮叨。他站在那里,看著她嬌小的背影,鼻子忽然那么一酸。
回去,看到站在窗口的室友朝他狡黠地笑,他不明所以,“笑啥?”
室友過來拍他一下,“你小子可以啊,剛來幾天就交上女朋友了。”
他明白過來,“啥女朋友,我姐。”
“一看就比你小,還姐呢!不過現(xiàn)在姐弟戀也流行。”室友繼續(xù)調(diào)侃。
他無奈嘆氣,“真是我姐,親的,我倆雙胞胎。”
室友瞪大眼,依舊有些半信半疑。他也不再解釋,拿出一個蘋果塞進對方口中。
他沒有撒謊,他和她,真的是雙胞胎,她早出生十幾分鐘,所以是姐。幼年時,他們一般的模樣,一樣的高矮胖瘦,讀小學(xué)時,她突然長得快起來,在一兩年的時間里超過了他。為此她有些得意洋洋,說姐姐當(dāng)然應(yīng)該長得高。可她只得意了很短時間,在他們13歲讀中學(xué)那年,他幾個月就超過了她,之后,就愈發(fā)比她高大強壯起來。到讀完中學(xué),他比她高出了一頭多,兩個人站在一起,她就顯得格外嬌小,甚至為此,他有時候不肯再叫她姐了。
可是她卻一直把自己當(dāng)姐,他覺得,也許是母親的緣故。他記得從很小的時候起,母親就總告訴她,要讓著他照顧他保護他,因為她是姐。
他就這樣被漸漸安置在了她的羽翼下,習(xí)慣了她的命令、管理和照顧。在他們15歲那年,母親患了無法醫(yī)治的絕癥,離開前,虛弱地將他的手放在了她的手里,對她說:“記住,你是姐姐,一定照顧好弟弟。”
他已經(jīng)哭得不能自已,她卻在那一刻用非常堅定的口吻回答:“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他。”
在她說完后,母親松開了手。他大聲哭喊,她卻只是默默落淚,然后,把他緊緊擁在懷里,說:“不怕,還有姐呢。”
那一年,他和她都讀高中一年級。她的成績更好一些,在一班,他略遜一籌,在相鄰的二班。為了供他們讀書和償還母親治病欠下的債務(wù),除了工廠里那份收入微薄的工作,父親晚上還會出去打零工,格外辛苦。盡管如此,一家三口也只能維持溫飽。
一年后,高二下學(xué)期,她沒有跟任何人說,就離開了學(xué)校,應(yīng)聘到縣城新開的一家大型超市,當(dāng)了一名營業(yè)員。直到老師找過去問他,她怎么不來上課時,他才知道她不上學(xué)了。
父親不同意她輟學(xué),他也不同意,她成績那么好,一直是年級的佼佼者。那天晚上,一家三口相對沉默了許久。她先開了口,對父親說:“爸,是我不想讀書了。”
“不行。”父親說了兩個字,咳嗽起來。她站起來拍父親的背,“爸,讓弟弟念書吧,他是男孩子,多讀點書總是有用的,我不想讓你這樣辛苦下去了。”她看了他一眼,緩緩地說:“爸,我們已經(jīng)沒有媽媽了,不能再沒有你。”
他知道父親撫養(yǎng)他們太操勞,說:“我去上班,你上學(xué)。”
她笑了笑,“我是姐,媽說過,你必須聽我的,就這樣吧,我已經(jīng)跟超市簽過合同了。”
從那以后,家里生活改善了許多,雖然她的收入也不高,但總能在超市買回來許多打折的食品和生活用品。于是16歲時,他第一次穿了品牌的鞋子和衣服,雖然都是打折的,但足以讓他這樣一個少年偷偷地摒棄掉貧困帶來的自卑。
父親辭了那些臨時的工作,可以早早回家做飯收拾家務(wù),身體也慢慢好起來。并且,她還托人給父親介紹了一個性情溫和的女人認(rèn)識。她說,如果媽媽在天有靈,一定希望爸爸幸福。
因為她,母親去世后,那個家又慢慢回到了曾經(jīng)的安逸。
他終于如愿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學(xué)。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們一起去墓地。她站在母親墳前微笑,說:“媽,你放心吧,我們都很好。”
他看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從母親離開后,她就再不曾哭過,總是微笑,并喜歡哄他笑。復(fù)習(xí)時他們一起熬夜熬紅了眼睛,她會說,兩只可愛的小兔子。
他覺得她有一種韌力,是他所不能敵的。他也終于服氣了,雖然早十幾分鐘,但到底不一樣,到底,她也是姐姐。
就這樣,他來了省城,沒想到,她竟然也來了。他們每周最少見兩次面。她來給他送吃的用的,拿走他的臟衣服,偶爾發(fā)了獎金,帶他出去吃頓好吃的。如此,小地方來的家境平平的他,反倒被很多同學(xué)羨慕。
大三時,功課不太緊張,他對她說,課余時間干脆也找份工作,可以鍛煉一下自己,也可以減輕一下她的負(fù)擔(dān)。
她卻不讓,讓他復(fù)習(xí)考研。她很堅決,不容他抗拒。于是空閑時間,他開始鉆圖書館。
大學(xué)畢業(yè),他順利成為本校的研究生,而她憑借自己的努力,也進了超市的管理層。
因為成績好,畢業(yè)后他順利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他一分沒花,給她買了兩條漂亮的裙子——這些年,他每次見她,她都是穿制服,那么嬌小美麗的她沒有穿過一條裙子。她把一切的好都給了他,而這不過是因為,他叫她姐。
但是,父親高興喝多的那天晚上,他終于知道了他們關(guān)系的真相——她叫小藤,他叫小樹。事實上,是他比她早出生十幾分鐘,他是哥哥,本該是她依靠他纏繞他而生存,可是思想傳統(tǒng)的母親偏愛男孩,并在那么多年里,一直引導(dǎo)她以姐姐的身份愛護他,照顧他。
那么多年,她也一直是這樣做的,為了他,放棄了青春的絢爛,放棄了做一根原本該柔軟脆弱、被疼愛被呵護的藤。
他說:“妹,以后,讓我做樹,你做藤。”
她看了他良久,脆生生地喊了他一聲:“哥。”
他揉揉她的發(f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