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式社交-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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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式社交-視野

在馬阿姨67歲的人生中,前60年所有認識的朋友,加起來都沒有她在一個冬天里認識得多。
  
  作為一名退休在家的天氣預報員,馬阿姨的一天基本這樣度過:早上起床去小區(qū)廣場跳一種叫“佳木斯快樂舞步”的廣場舞,跳完之后去參加小區(qū)的業(yè)余合唱團,吃完中飯睡一會兒午覺,起床再去跳廣場舞,然后回家吃飯、看兩集連續(xù)劇,睡覺。
  
  她所在的舞蹈隊有300名隊員,她認識其中的100多個。服裝由贊助商統一贊助,每到運動時間,整齊劃一的隊伍在廣場上黑壓壓一大片,蔚為壯觀。而她所在的小區(qū)有3支同等規(guī)模的舞蹈隊。散場的時候,廣場上大群人有說有笑各奔東西,“那感覺就跟當年毛主席在廣場接見紅衛(wèi)兵似的。”
  
  每到冬天,她都會坐飛機到海南三亞去過冬,11月過去,次年3月回來。那里也有同樣規(guī)模的舞蹈隊,她也認識其中的100多個。這還不算同樣來自北京這個小區(qū)的十多個鄰居。
  
  這樣的場面在馬阿姨過去的人生中從未見過。以前廣場上也有扭秧歌、跳交誼舞、唱京劇的,但從未達到過這樣的規(guī)模。央視《新聞1+1》2023年11月報道說,中國有近億人參與廣場舞。還有媒體分析說,這與中國進入老齡化社會有關。
  
  但這似乎并不能解釋所有的現象。在沒退休之前,馬阿姨熟悉的社交方式是每到年節(jié)單位聚餐,親戚朋友吃飯、喝酒,吃完年輕人去唱卡拉OK,長輩則坐在家里打麻將。春節(jié)大家打電話拜年,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就發(fā)短信。
  
  一切都與以往截然不同了。馬阿姨去參加同學會,記回來滿滿三張紙的微信、微博賬號。她的兒子兒媳,坐在同一個房間里,還要用手機打字說話。他們拒絕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他們也很少聚餐和唱卡拉OK。她的外孫,小小年紀成天泡在一個叫《摩爾莊園》的網絡游戲里,她偶爾說兩句,女兒就說,“以后的社會都是這樣了,不要管他。”
  
  2007年,零點調查曾做過一份《中國居民溝通指數》調查,里面有兩個有趣的結論,一是中國人社交最主要的方式里,“飯局”以接近半數的優(yōu)勢高居第一,體育和卡拉OK分別排第二、第三,加起來也不如“飯局”高。另一個結論是,中國人的社交圈,“親戚”以壓倒性優(yōu)勢占據第一,“同學”和“同事”居次,“陌生人社交”則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短短5年過去,隨著中國的GDP總額從2007年的24萬億增長到2023年的超過50萬億人民幣,以及城鎮(zhèn)化和互聯網社交的快速興起,曾經典型的中國式“熟人社會”,正在崩塌。
  
  虛擬人生
  
  中國人也許是這個星球上最喜歡在虛擬世界中社交的族群。有數字顯示,中國人在2023年中平均每天花費在各類社交網站上的時間為46分鐘,而中國的互聯網用戶全年累計花費了約1670億小時在社交網絡當中。這相當于1900萬年。
  
  在改變中國人對“陌生人社交”的羞澀這一點上,沒有什么比網絡社交更具沖擊性的工具了。新浪微博和騰訊微信的用戶數,分別在發(fā)展4年和3年后超過了5億。而在熟人社交方面,騰訊公司的另一款產品QQ空間則給出了更驚人的數字。在第三方的統計數據中,它的用戶數達到驚人的7。12億,其中有半數用戶為老人和小孩,他們喜歡在這個平臺上玩網絡社交游戲。
  
  但31歲的彭玲(化名)從未想過,自己會在虛擬世界里找到另一半。
  
  事情只能用鬼使神差來形容。此前百般反對媽媽拿著自己的照片去公園參加“家長相親會”的她,從朋友的朋友那里知道了一個個人做的微信相親公眾賬號,就毫無顧慮地按照公號里的自動回復發(fā)去了自己的基本情況,當晚她的資料就出現在了賬號的公共推送消息里。再后來,就收到十來個追求者的郵件,兩個月后,在鮮花和戒指前,她的終身大事居然就這么搞定了。
  
  現在回想起來,彭玲也有點覺得不可思議,她不知道那個公眾賬號背后到底是誰,有多少個粉絲,有怎樣的審核機制,究竟通過怎樣的渠道到達她這里,運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是很奇怪地有種莫名的信賴,居然就這么把自己的終身大事托付出去了?
  
  彭玲的那個他多少知道一點情況,在北京某公司做程序員的他說,聽說這個賬號是隔壁另一家公司的某技術“大牛”在睡午覺的間隙做的一個數據庫,用一個很復雜的配對規(guī)則來定向發(fā)布信息,“接收和發(fā)布接口都是自動的”,無從知道它上面有多少“成交”,但他估計不在少數。因為前幾天圈內有100萬粉絲的著名公眾賬號“羅輯思維”舉辦相親大會,連續(xù)數天,每天都能公布10個姑娘的資料。
  
  “你覺得很奇怪這么快就有這么多回復?”他說,“我們公司所有人都有微信,一半都是光棍,光是我們部門就有7個光棍訂閱了那個公共賬號。”
  
  在某種程度上,韓荔的公共賬號“翠西小姐”,可能可以解釋“大牛”們的思維邏輯。在微信朋友圈做“電商”半年,她在自己的“翠西小姐”上發(fā)布了一份“半年財報”:“共計發(fā)布商品106件,成交83件,退貨2件,銷售額共計143000元,理論提成6600元,辛苦與利潤有點不成正比,但很有意思,謝謝大家的支持與幫助。”
  
  “翠西小姐”是韓荔的一個實驗,熟人朋友把要賣的東西拍照發(fā)來,經過編輯和文案撰寫,發(fā)布在公眾賬號上,該賬號的粉絲如果喜歡,就在淘寶下單,此后韓荔再通知朋友發(fā)貨,粉絲收貨后放款,由韓荔提取5%的提成,把剩下的錢打給對方。
  
  這中間沒有任何書面的協議和文書,僅憑朋友間的誠信支撐。有時甚至標準還會放寬一些:只要韓荔和賣家之間有雙方認識的朋友,她就同意代賣這件貨品。這其實很有些風險,她經手的最貴的一件貨品是谷歌眼鏡,標價2萬元。
  
  有時候韓荔也覺得有點擔心。作為某網站電商記者的她,深知這不是一項可持續(xù)的生意,一是邏輯太簡單,就是掙信息不對稱的錢;二是“利潤和風險不成比例”,商業(yè)邏輯不合理。但話說回來,這個“實驗”也大大拓展了她的朋友圈,比如有著名的電商網站會在這里試賣一些新品;再比如,有很多淘寶小賣家想找她來做渠道代理,還有過行業(yè)大佬加她的私人微信,討論“如果給你100萬美元,你會怎么做?”
  
  美式飯局
  
  但網絡,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收獲朋友和合作伙伴的惟一方法。
  
  開車從京承高速出京方向的第一個出口出來,與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擦肩而過,在車少人稀的林蔭道上開上十幾公里,就到了陳崢的家,一片河畔聯排別墅區(qū)的小樓。
  
  44歲的陳10年前從美國回國,歷任幾家IT公司的高管,現在自己創(chuàng)業(yè)。太太任毅杰是標準家庭主婦,業(yè)余在小區(qū)附近辦了一家舞蹈學校。兩個孩子小的一歲半,大的在附近的私立小學上學前班。
  
  陳的社交圈子基本有三個:一是各種商業(yè)聚會和論壇,二是在京海歸團體的聚會,三是各種各樣的家庭派對。前兩個的形式基本數年不變,就是喝酒吃飯換名片,但最后一種,陳評價說,是自己最喜歡的,“真的能夠帶來享受和快樂”的那種社交方式。
  
  現在回頭看,陳崢非常慶幸搬進小區(qū)時,沒有像其他鄰居一樣偷偷在后院里蓋房子。倒不是有多么高的覺悟,陳崢說,自己就是有一個樸素的愿望:像美國人那樣,在自家院子里烤肉喝酒,曬太陽,招待朋友。
  
  愿望雖好,真的實踐起來就有點走樣。首先,陽光明媚溫度適宜的天氣,在北京的確有點少,滿打滿算,也就是春天仨禮拜,秋天仨禮拜。其次,就算天氣能忍受,這個離市區(qū)不遠的小區(qū)也不是世外桃源,往往還沒吃幾口,大家就因為或蚊蟲叮咬,或霧霾環(huán)繞不得不搬進屋里。
  
  盡管如此,家庭聚會還是帶來了很多樂趣。雖然只能屋外烤肉屋里吃,但陳崢的烤小牛腰已經在朋友圈里小有名氣,太太的西餐和中餐也都像模像樣,每到周末,經常有朋友攜家?guī)Ь鞂iT來吃,吃完抹抹嘴,激發(fā)胸中好斗之氣,當場就要約下周在自家招待一桌更高級的飯局。
  
  不僅如此,家庭派對還有很多方便之處。一是住處不遠,喝了酒不好開車,走兩步就回家了,或者開車送一趟,也不過10分鐘。二是大家都有小孩,家里遍地玩具吃完就可以自由活動,不需要像在飯館里那樣,邊吃還要邊提心吊膽孩子會不會不見了。
  
  幾年的派對搞下來,陳崢覺得大有收獲。不用擔心衛(wèi)生問題,無需穿得整整齊齊,孩子有了伴,自己多了拿手菜,也吃到了更多好吃的,最關鍵的是,這種社交方式更隨意放松,吃得好自然聊得好,接受這種方式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你帶個朋友他帶個朋友,不需刻意經營,圈子就在不知不覺中變大了。
  
  這讓陳崢的朋友圈跨度大到自己都感到驚訝。他這招待過外企的白領、互聯網的程序員、時尚圈穿普拉達的女魔頭、派出所的民警、使館的武官,進了家門,都脫下職業(yè)外表變成了普通人,講起段子來比誰都逗。而且在生意上,這種社交關系往往比“換名片”的那種更靠譜,陳說,他最近的一樁生意,就是在朋友的幫助下做成的。
  
  生意的邏輯
  
  這并非輿論對中國社交圈的主流印象。今年早些時候,NBC在一則名為《美國大公司為何在中國失敗》的文章中說,在中國,生意并不簡單地是生意,它是社交。關系是商業(yè)和政府合同背后的驅動力,是將人們聚合在一起的無形膠水。
  
  中國有很多低調而有權力的商業(yè)社交圈,包括華夏同學會、泰山會、中企俱樂部、江南會、正和島、阿拉善、接力中國等,在媒體的商業(yè)故事中它們更像“商幫”,在很多企業(y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都曾經出現過。
  
  李亦非,一家對沖基金的中國區(qū)主席,也曾經評價說,中國的成功人士社交方面都非常厲害,都是“求出來的,求就是賣,就是銷售你自己,同時銷售一個好的價值觀、好的產品、好的項目,會銷售的人都是一定會成功的。”她還說,不求人可能是大部分人失敗的最主要的原因。
  
  但在胡坤看來,生意的邏輯已經早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很難想像,作為一名標準的“紅二代”,胡坤的正式身份是一名公益組織者,他是ichi非遺國際化項目聯合創(chuàng)始人,以及Nexus全球青年峰會的中國負責人。
  
  后者的主要目的,是發(fā)動中國權貴家族的“富二代”和“官二代”們,同這個星球上其他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年輕人一起,參與到公益項目中來。
  
  這樣的想法并非憑空而來。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英國皇家藝術學會執(zhí)行總監(jiān)馬修·泰勒幾個月前撰文說,2010年他因為工作需要接觸了一些幼兒園,發(fā)現盡管幼兒園、孩子、家長的情況都大同小異,但有些幼兒園的家長就很“抱團”,有些則一盤散沙。
  
  再進一步研究,他發(fā)現家長“抱團”的幼兒園都有同樣一個特質,即它們都因為缺錢,所以需要家長義務勞動、捐獻食物或者一起籌款。他得出一個結論,社會組織促成社交網絡的形成,但具有緊迫感、使命感的任務,決定一個社交網絡的活躍程度。
  
  胡坤對此毫不懷疑。他的目標是在中國1萬個頂尖的家族繼承者中,選出有意愿也有實力的80名富家子弟來參與這個項目。他已經甄選出了60名參與者,舉辦過幾次線下的討論和論壇。除此之外,參與者也會在微信群里討論項目,或者是組織非官方的聚會。
  
  胡坤參加過這些聚會中的一部分,感覺除了有時稍微奢侈一點,例如“打飛的”來參加聚會之類,其他的與普通北京年輕人的聚會并無二致。他們有時會包廳看個電影,或者玩玩密室逃脫,喝點東西,或騎騎馬,停下來的時候就討論些正經事。有些人抱著功利的態(tài)度參加聚會,一進來就想要拉關系找錢,大家就不客氣地把他轟出去。而有些人被家里管得很嚴,連住酒店的錢都拿不出,大家就想辦法說服家長,或者幫他攤一些。
  
  “再過10年,或者20年,中國的精英階層,一定會是有國際視野、有海外資源的人。”胡坤說,“而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早就不完全是競爭這么簡單了,還有競合,還有企業(yè)社會責任,國外的有些家族已經做了兩三代,但我們這里完全是剛剛起步。你要和人家有共同語言,要把生意做得更大,要收獲海外市場,必須懂得別人的價值觀。”
  
  多慮與焦慮
  
  但對承受更多社會和生活壓力的30歲—50歲的中國人說,這些都并不是他們的社交常態(tài),他們中的很多人對現實存在的問題感到無力,而這一點無法隨社交圈子的擴大得到解決。有媒體發(fā)布過數據,認為這個階層有3000萬人患有“社交焦慮癥”,但并未有進一步的可信數據證實,可以肯定的是,焦慮像逗號一樣一直都在,而社交則成為句號。
  
  盡管擁有160萬微博粉絲,王小山已經不怎么有精力在虛擬世界里結交新朋友。他關注的1000多人里,絕大多數都是10年前或者15年前在某個BBS上相交,然后在線下的某個飯局上認識的。飯局曾經是王那一代人主要的社交方式。他們喜歡在半夜兩點聚會,喝一瓶一瓶的白酒,在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里,聊理想、社會、文學和人生。
  
  似乎在一夜之間,飯局不再流行。中國烹飪協會發(fā)布的數據顯示,中國的餐飲業(yè)已經連續(xù)一年陷入負增長。中國政府在今年的早些時候提出“凈化社交圈”,嚴厲譴責了官員在社交中吸高檔煙,喝高檔酒,和出入高檔會所的不良風氣。北京有4000余家私人會所;而在廣州和深圳,它們則主要是高爾夫會所。人們對它們一無所知,但官方媒體《半月談》早些時候評論說,一些干部在這類社交圈里是“政治騙子和花花公子”。
  
  這與王小山毫無關系。他不是政府官員,也與這個圈子毫無交集。他曾經熱衷于在微博上質疑中國的國有控股牛奶企業(yè)蒙牛,但現在網絡對他來說,不再是暢所欲言的世外桃源。此前,證監(jiān)會、中國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均表示,針對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的出現,中國將制定更嚴格的管理辦法和法律法規(guī)。
  
  越來越多的朋友不再喜歡飯局,也不再喜歡上網。早在兩年前,王小山也戒了酒,開始像其他朋友一樣,在清晨鍛煉。他的微信上,只有寥寥十幾個人,其中一個是老婆,剩下的一半是老板、同事,一半是德州撲克牌桌上認識的牌友—王從兩年前開始打德州撲克,現在是一家在線德州撲克網站的簽約牌手,得過一次冠軍,兩次亞軍,和其他七八次比賽的不錯排名。
  
  盡管在媒體的標題中,德州撲克經常被形容為“中國白富美及富豪明星的糜爛社交工具”,但王認為,他從中收獲了平靜。“他們都是非常內斂的人,我們在一起只談牌局”,他說,“牌局里有很多讓人開心的東西,有時候為一手牌可以笑半天。”
  
  沒有比賽的時候,王小山就使用VPN工具去國外的網站打撲克。他有時候也會用它看看多數中國人不熟悉的社交圈子,但是并不怎么發(fā)言。BIIntelligence首份全球社交媒體普查年度報告中說,Facebook在中國有9500萬用戶、Google+在中國有1億用戶,Twitter有8000萬,YouTube有6000萬。
  
  2000年,哈佛大學公共政策專家普特南(Robert。D。putnam)出版了一本書,名字叫《孤獨保齡球:美國社會資本的枯竭》,引發(fā)了很大爭議。在這本書中,他以美國保齡球俱樂部的衰落為例,指出從1950年以來,在電視和視頻游戲等因素影響下,美國種種傳統的社交方式正在崩塌,而這將直接帶來種族的隔閡,乃至民主的衰落。
  
  這本書給普特南帶來了兩任總統的接見,但也引發(fā)了廣泛的爭議。質疑者認為,他在研究中忽略了對結果不利的數據,此外也忽略了新的社交方式的興起,一個典型的例子是,1920年代,也有學者為收音機的興起引發(fā)過同樣的擔憂,但事實證明這是多慮了。
  
  但沒有人知道狼來了的故事是否會繼續(xù)。新的社交方式真的能給社會帶來更多的正能量嗎?沒人知道答案。畢竟2010年大衛(wèi)·芬奇的電影《社交網絡》在中國上映時,很多人都記住了結尾的一句話:you're not an?asshole,you're just trying so hard to be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