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的滋味-生活錦囊
如果我不去蘇州西園的素菜館,我絕不會知道素食的妙處。在此之前,我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很想知道吃素人的心理。不論他們由于信仰由于慈悲或由于健康的考慮,難道每日面對肉香他們就真的不為所動?人活著卻沒有肉,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人生處理問題的時候也就跟下圍棋似的,計算的無非是大小多少,權(quán)衡的多是得失利弊,最怕的就是吃虧。我如果一餐不吃肉,就感覺自己什么也沒吃,因此一向以為,吃素,是人吃的一個很大的虧。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不能忍的,連肉都能戒了?
在西園的餐桌上,一水的素雞、素鴨、素排骨,其實全是豆制品:面筋、腐竹、百葉、豆腐干……色香是全,樣樣形似,比如一塊凍豆腐加上兩根腐竹便是素排骨。我橫看豎看左看右看,看了半天也沒食欲。素的就是素的,它就是長得跟肉一模一樣,味道也不可能是肉香,口感也仿不出雞胸鴨腿。
這時候,一群前來進香的老年男女涌進了素齋館,他們東張西望,想借鑒一下其他食客的口味。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站在我旁邊,緊緊地盯看我盤里的素雞,一副沒有從欲望中解脫的樣子。不知怎么,我忽然從她的迫切中找到了靈感,夾起素雞便狠狠地咬了一口。頓時,豆制品中的液體迷漫于我的舌齒四周,淹沒了我想吃肉的整個的夢想。咬碎了的部分散落下去,進而,可以嘗出,那是木耳、金針菜、荸薺、毛豆、香菇——許多我喜歡的碎片以及汁液慢慢回旋,淡淡的甜香直跌入胃中,又好像還在口唇之間:如果天天吃這些,吃素也不錯呀!
我有點動搖。也似乎對素食的人突然間萌發(fā)了理解。
但現(xiàn)在想來,無論如何,這頓素齋沒有達(dá)到弘法的目的。佛教勸人是要消除七情六欲,而這頓素齋卻讓人的味蕾萌發(fā)了牽腸掛肚的依戀,即使能達(dá)到素食,口舌之欲強動,哪里有一點清心寡欲人的特點?吃不吃肉與人的欲望比較起來,好像肉并不可怕。
因為佛教其實并不是對葷腥全加否定。比如,它就有“隨緣即喜”的說法。而且,對于許多信教的居士他們也有變通的方法,比如說可以吃三凈肉,就是不看它活著的樣子,你沒有親手殺死它,沒有親手烹飪它。我以為,這種折衷與妥協(xié)的意義就在于,消除欲望才是宗教的根本。
我喜歡西園的素食,也正是它誘人食欲的味道。當(dāng)然,人在旅途之中,有時也合違反常規(guī),只要是干凈的、細(xì)致的,人就會不自覺地喜歡它。在頓頓垃圾食品之后,有如此細(xì)膩潤香的素食,哪能不牽腸掛肚呢?即使在家里,精細(xì)的素食也會給人滌蕩腸胃的感覺,如果每周能好好地過個豐盛的素食日,品嘗著滋潤的鮮黃翠綠的一盤,其實感覺也好得很,就像給腸胃洗了個澡。當(dāng)然了,一個人吃一天兩天素是可以的,但他如果是一直吃素,一生吃素,那是多么的仙風(fēng)道骨多么的不同凡響多么可敬??!人無完人,我可不想當(dāng)完人。
我對于身邊那些看見葷腥就掩鼻嘆息的人還是無法適應(yīng)。難道只有吃素才是高尚和道德嗎?人本來就是矛盾的,他會做出許多自欺欺人的事來,就像西園的素食和三凈肉。是,將你童年、少年、青年、壯年、中年、老年吃過的糧食種類,都買新糧重吃一遍,感覺會非常不一樣。糧食是長人、養(yǎng)人的,吃新糧,不用我說你也會體會得到,是重新做人。
我從十多歲去鄉(xiāng)下插了十多年隊,雖然常吃不飽,但還是能吃到當(dāng)?shù)氐男录Z,另外空氣好、陽光足?;爻呛蟛痪糜洲D(zhuǎn)去美國,吃飽不是最重要的,要緊的是新糧、空氣好、陽光足。所以直到現(xiàn)在,除了近視,無有疾病,精力足,耐力強。所以聽我的建議,雖然現(xiàn)在空氣不好,大部分時間陽光不足,但請吃新糧。
周代(包括周代)之前,從記載看,人的飲食,還是簡單的,相對現(xiàn)在的要求,不甚好吃。很模糊地比喻,有點像現(xiàn)在英國的飲食。英國的飲食,連英國人自己都不敢恭維。英國的規(guī)矩是,品評食品,是沒有教養(yǎng)的,于是只好一路難吃到現(xiàn)在和將來。
周代好像也是這樣,重視的是吃的禮儀和吃的量。周王和諸侯,吃完一頓飯,就要放下碗,顯示吃飽了,要由臣來勸,才再吃。周對商的看法之一,是商人吃喝太多了,酗酒,導(dǎo)致一個國家都是醉鬼,商紂王是酒池肉林,太多了,太過分了。其實酒池肉林不過是取之不盡的“果子酒佐以鹵肉”的意思。
歷代稱呼做生意的人為“商人”,商代人是很能做買賣的,他們發(fā)明了錢,用貝表示。我們現(xiàn)在表達(dá)入骨或最愛的詞還是“寶貝”。商人也一直有奢侈的意味。比較商代人,周代人是清教的。
粥是周代最重要的食品,很有周代的本質(zhì)。
說來好像很矯情:粥,不是稀飯。粥確實不是稀飯,更不是泡飯;稀飯和泡飯還與飯有同質(zhì)關(guān)系,粥則是另一種烹調(diào)。
北方熬粥,粥的料源很多,小米、玉米渣、大麥,總之,雜糧類很多,最說明問題的是八寶粥或臘八粥。傳說臘八粥是將雜糧的尾腳混煮,取物盡其用之意,我的看法是入冬后北方蔬果稀少,人體內(nèi)維生素取之不易,遂將雜糧豆類混煮,取得最大程度的多種維生素。
北方熬粥,多放些微的堿,熬出來的粥黏、稠。其實北方的水質(zhì)偏堿性,而放堿常常是因為酸性體質(zhì)的人的需要,一般不放堿已足夠。廣東的煲粥,北方人喝過常會些微感到胃酸。
粥是好東西,常食有益,“粥養(yǎng)人”。曹雪芹晚年貧困,說他常“啜粥”,可見曹雪芹是江南人,以粥為貧。
我在威尼斯住的時候,不能忍受洋米的品質(zhì),所以就拿洋米熬粥。主人非常詫異,終于有一天問我為什么總喝粥。我說粥是好東西,為什么不喝呢?他說:在意大利,粥是犯人喝的。
湯也是好東西。我不好煲湯,煮久了的東西,其實營養(yǎng)盡失。這話得罪廣東人,我無意與廣東人為敵。我做湯,與煲、煮相反,例如西紅柿雞蛋湯、黃瓜雞蛋湯,都是先將西紅柿或黃瓜切好,要刀功好。所謂刀功,是說切得適宜,這里的刀功就是將西紅柿或黃瓜切成開水澆到它們不會過熟的程度。先將切好的西紅柿或黃瓜片放在湯碗里,如果愿意,將少許鹽、芝麻油、蝦皮、紫菜放入。之后煮水,水開后將先打好的雞蛋入水只一攪,迅即起鍋將湯水倒入湯碗,西紅柿雞蛋湯或黃瓜雞蛋湯或什么新鮮蔬菜雞蛋湯就做好啦。如果愿意,也可將另煮好的粉絲、豆腐之類再放入湯里。
總之,原則是這類湯千萬不要混煮。這樣的湯,雞蛋嫩到非常容易吸收,蔬菜鮮到維生素尚未破壞,所謂不會暴殄天物,燙而鮮。
不過從鮮來說,我覺得最鮮的湯是川菜里的“開水白菜”。照傳統(tǒng)做法,先要煮主湯,也就是將火腿等雜鮮煮好撈出,只剩清湯。再將白菜芯在開水里焯一下,放在湯碗里,放好胡椒粉。這時將主湯清湯倒入湯碗,再將湯碗入籠屜里蒸,蒸好就成了。
這道湯的關(guān)鍵處理是在蒸。蒸是中國的發(fā)明,意義不在四大發(fā)明之下,只是傳播不廣,局限在東亞。蒸是保鮮的最佳烹調(diào)術(shù)。這道湯的另一關(guān)鍵在白菜芯,白菜芯搞不好會有一點腥,但是腥這種味道搞好了就是非常好的冷鮮。
所以這道湯我的做法是,開水即好,不必火腿之類雜鮮,用開水沖湯碗里的白菜芯,稍頃將水倒出,晾到溫再倒入湯碗,撒胡椒粉,入籠屜蒸,蒸好撒些許鹽,最好是川鹽,也就是自貢井鹽。
這樣做出來的“開水白菜”,異常鮮美。烹調(diào)過程中,開水沖白菜芯是為將白菜芯的腥轉(zhuǎn)成鮮,蒸是為了保持湯的鮮而又能燙,胡椒則是典型的冷辣。這樣一道湯的冷鮮最終要由鹽發(fā)出微妙來。
材料簡單,依靠程序,掌控微妙,我喜歡這樣的烹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