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見雪落過流光的天空
黃昏時到達昆明。她好像一直渴望著在這樣一個時刻到達,她一直記掛著彼時他在西山頂上對她說過的話。山腳下的偌大高原湖泊在陽光下如潮汐般向自己涌來。淹沒了不可預知的過往和曾經(jīng)。
去昆明是很突然的事情。
走的前夜這個城市突然冷了下來,她坐在地板上聽外面簌簌的風聲,汩汩涼意從腳底沿著脊背疾疾沖上發(fā)尾。行李箱空空的放在那里,隨手拿了幾本書放進去,《八月未央》、《塵曲》、《時間旅行者的妻子》,還有一本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隨身聽里放了幾首曲子,都是彼時此刻最喜歡的,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曲,舊舊的寂寞,久久的歡喜,一個人聽的時候越發(fā)顯得落寂,時常陷入一種無法承受的絕望里。
收拾了隨身不多的物品,相機、手機、充電器,簡單的日常衣物。看著眼前一堆的記事本,拿起一本封面有濃重巴黎氣味的放在隨身的大包里,有瑣碎凌亂的文字,記錄下某些時刻無法言語的心情。
在地板上坐了一夜,徹夜的寒讓她全身冰冷。站起來走到窗前的時候,腿已經(jīng)麻木了。打開窗子,凜冽的寒撲面而來,在這里三年,她仍然不能習慣這般寒冷的天氣。
提著行李箱站在房間門口,她回頭看這個陪伴了自己三年的房間,一切都是那么親切。
出租車快拐入街角的時候,她回頭看未關閉的窗子。某一時刻,竟覺得是訣別,再不能見。
在火車站大廳看到熙攘的人群沸沸揚揚,隔了很久,她才明白,這一天,小雪。
同一天到達這個城市,也在同一天離開。
走出昆明站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看鉛灰的天空。阿苡,良久,她才聽到有人叫她。她看過去,彼此陪伴多年的那個女子,一如經(jīng)年不變的位置,站在那里便覺心安。辭恩,你在。
終于走在黃昏的街頭,人群熙攘,忽然有一種深深的蒼茫。想一直走,想將整個錯失的黃昏走成漫天的朝陽。日升月落,陌生的是街頭攢動的人群,熟悉的是高原經(jīng)年不變離逝的風。
就這樣站在熙攘的街頭,等一個人。記得簡??說,浮世街頭,沉默的街角。而安妮說,世間一直熙攘著。
有時喜歡這樣靜謐的時光,仿佛這些漫無目的又孤寂凄清的等待里能夠喚起一些記憶深處的無可懷念,有一些如荒野上呼嘯而過的風會在某一時刻突然來臨,一路顛簸著呼喚內心深處的層層漪漣。
去老街的時候,辭恩一路跟隨著。記憶里的模樣,不知還剩多少。那一刻,她不知是帶著辭恩在走,還是彼此都是跟著昔年的心意在走。在那條越發(fā)老舊岌岌可危的巷子里,竟未覺得陌生或疏離,有一些若有若無的親近,和一些漸漸滋生著的念想。
城市最古老的部分之一,很老很舊,老到她所能望見的時光之外,舊到那些斑斕已在時光的雕刻里斑駁了一整個記憶。但是在不斷遠去的記憶里,延伸出一些零星的記憶,關于晴朗,關于四月天的溫暖,關于一切美好的黯然的瞬間及再也回不去的倉促迅疾的記憶。
有一些看起來已到末路的店鋪,就嵌在這些斑斕消逝只剩斑駁的頹圮墻體的歲月里,在漸漸模糊的昏黃的光影斑駁里,風情無比,卻也神秘無比。深幽的店鋪深處,看不清的過去和未來混雜的老舊氣息。
彼年尚是初進大學的明媚女子,那一束一束的藤蘿在四月靜好的天氣里如風鈴般在微醺的空氣里搖曳,遙遠而懷念。與辭恩走過城市斑駁的記憶,喧嘩的繁華,尋覓著一間間傳出干凈琴聲的琴房,在黑白琴鍵里吟想一曲老去的舊時光的吟唱。
她站在舊時光的斑駁痕跡里,斑斕喚起舊時光的淺吟低唱,離逝的風喚起滿地的眷念,她只能跟隨著風起,一路迷失在暖暖的慌亂情意里,在微黃燈光的張望里訴盡整個離殤。
老舊樓梯上去,有隱在鬧市的琴房,若隱若現(xiàn)的琴音里,她好像看見辭恩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出串串音符,響在記憶的最深處,響在年少的她們最靜好的時光深處。行走、拍照、尋覓,與辭恩站在十字路口,抬頭仰望LV廣告牌上風琴萬種的女子演繹著世間獨一無二的繁華,她知道,終此一生都不能像那個女子般,舉手投足間睥睨蒼生。
她回轉身來,經(jīng)年過去,這個城市有著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廣告牌上的女郎換了一茬又一茬,不變的是睥睨的驕傲和倔強。滄海桑田般的廢墟之上,唯有那一座建筑,在廢墟里越發(fā)堅毅。
倚在辭恩肩頭,這個黃昏時刻突然奏響在一大片陌生以及不安之中的那些喧嘩孤寂里,在這呼嘯而來的舊時光碎片里,銹跡斑斑的老巷子里的那些昏黃的片段,在潮涌般的記憶里淹沒了大片大片的海岸,卷走不再尋覓的貝殼。
她知道,在這個黃昏,她已經(jīng)擁有。
隨身帶著的書一直未翻開?!度绻诙梗粋€旅人》,作者卡爾維諾,發(fā)表于1979,沒有結局,也沒有終點,誰也不曾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未來不可預知。如卡爾維諾,1985年的諾貝爾獎提名,只是誰也不知若沒有死亡,最終的獎項是否會到達他的手中。
她一直以為,一些旅途,來自生命的遷徙和內心的不安定,而一些抵達,是偶遇,是命定的轉輪預知的讖語。
在這個冬季的西南,她試圖厘清內心的盼望和希冀,她希望能夠在微黃燈光映襯的黃昏,在浮世街頭的某個轉角,遇見一個人。內心希冀。
這個冬季,她就那樣安靜的站在昆明的街頭,站在過往鋪展而來的潮汐中,試圖用一雙眼睛遇見另一雙眼睛,試圖用一種疼痛來成全記得這個因愛而哀傷的城市,試圖,用冬的寒冷來忘卻內心的不可得和遷徙。
若愛能夠重生,過往能夠重回,一定只是因為忘卻,彼此忘卻荒年里的無可懷念,只是忘卻與忘卻之后的異樣,此刻已經(jīng)模糊。
過往在這座城市里藏進黑暗中,可她依舊愿意沉淪在這黑暗中。因黑暗,她明白四季永不會蕭瑟敗落。她甘愿這一生,只看到這個黃昏的時刻,滿滿凋落的憂傷傾覆了這座城市。
她尚且記得,他曾在山頂獵獵的風里對她說,時光重回之時,希冀能夠在冬季下雪街頭的黃昏,遇見她。
這個城市經(jīng)年不下雪。她曾用三年的時間在北方每一個下雪的黃昏走在街頭重復他曾走過的路,只想在那個下雪的黃昏,在他的故城,用一雙眼睛覆蓋另一雙眼睛。
她曾經(jīng),在某一個黃昏,用一個盡頭去抵達另一個盡頭。
她曾經(jīng),用一場漫長的奔赴,去終結另一段奔赴。
她離去的那天,北方降下入冬以來的第一場暴雪,只是她沒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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